我出生于苏北的一个农村家庭,上面还有个姐姐。这样的出生顺序意味着什么,相信上个年代的人都知道。
看清我是女孩,父母就萌生了把我送人的想法。满月后的我,就如同一盘菜,被放在小竹篮里,再被爸爸挨家挨户地拎来拎去。
我长得不是很好看,又是个女孩,别人把盖在我身上的白布一掀,像对待牲畜那样摸摸脸蛋、翻翻眼皮,再看看性器官,总是摇头拒绝。最后,村头的一个跛子接受了我,他很穷,娶不起老婆,觉得养个孩子作伴,晚年也有寄托。
或许是因为总被放在篮子里,我的胳膊一直别着,也没人给我扶正过来。导致我被从篮子里拿出来的好几天,手都是别着的。
跛子不乐意了,自己腿不行,想的就是老了能有人照顾自己,怎么能再找个手不行的。他拎着篮子,一瘸一拐地去我家,想把我还给我爸妈。
我爸妈自然不愿意,要儿子的念头正在疯长,好不容易送出去的女儿,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跛子一来二去地送,跟我爸妈理论,几次之后就烦了,放出狠话:“你们再不把小孩拿走,我就把她丢路上,到时候被狗叼走不要怪我!”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心态,爸妈犹豫几天后,依旧不为所动。最后是我奶奶看不下去了,把我从跛子那里领回来照顾。
奶奶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但我还是感激她,因为她把我的胳膊捋顺过来,没让它真的长歪。
不知道跛子后来看到活蹦乱跳的我,有没有片刻后悔过,但弟弟出生后,奶奶好像有点后悔。所以我一直很乖,很听话也很勤劳,帮着家里做事,在爸妈来看奶奶的时候赔上最甜美的笑脸。
可是,我的心里好恨。
在邻居的冷眼和同学的嘲笑中,我拼凑着自己破碎的童年。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做梦都是自己被狗吃掉的场景,伴随了我很多年。
幸好,还可以上学,知识不会歧视我。我现在还记得,自己闷在煤油灯下,一遍遍写abcd的场景,即使它们已经烂熟于心。难过的时候就抄课文,一遍接一遍地抄,它们承载着我的希望,离开这里的希望。
我的成绩一直是第一,可初中以后,家里就不再让我继续念了,觉得读高中没用。我好说歹说,争取到了念中专的机会,并且答应他们,中专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扶持家里。
中专毕业后,我偷偷参加了大专的升学考试,又是第一,但我已经不敢告诉家里。大专的课业负担不是很重,我就利用课余时间,去县里的初中当代课老师。
大家都知道我成绩好,愿意让我去教孩子们,可给出的薪水也非常低,毕竟只是代课的,毕竟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毕竟无论怎么对我,也不会有人为我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那年的冬天,苏北下了好大的雪,特别特别冷。阴风冷雨直冲骨头里钻,我穿着大姐的破棉袄,骑着二八杠的自行车,风雪就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割,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
路面湿滑,自行车在过坡的时候勐地往旁边一蹿,我僵硬的手捏不住刹车,连人带车直接翻进沟里,浑身湿透。
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就这么死去,反正我的死,对于世界,对于我家,对于学校而言,不过是少了个人,少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眼泪滑下来,把脸腌得很疼,我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天寒地冻里,这唯一的温暖。几分钟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他人而言是一个从出生就被嫌弃的存在,但于我而言,我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我吃力地直起身,把自行车从沟里拔出来,不敢再骑,一路推到学校把课上完。那天晚上回家就发了高烧,与之升温的,还有我对这个家的冷漠与残忍更深一层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