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周姨。”
接起电话,听筒那边响起一个疲倦的女音。
彼时我正接待一位金主在店里看车,只要下单,我又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提成,所以对电话里故意绕弯弯的女士很不耐烦,直接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又打了进来,那女人说:“你不记得我了吗?那时候你叫我周姐,我还经常给你买巧克力可乐呢!”
经她这么一说,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穿着暴露,打扮妖娆的非主流形象。
同时,糖果、饮料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接踵而至。
我问她有什么事,周姨嗫嚅道:“那什么,你能来见见你父亲吗?”
“不能!”我一口回绝她。
“那可是你爸爸,他现在住在医院,后天就要动手术了,生死未知,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见你一面。”
“哦!”
我用简短又刻意薄凉的话回应,并告诉她:“你说的那个人早已经和我无关,以后请不要再打电话来。”
挂掉电话后,我感觉自己再也保持不住销售员那种热情高涨的态度,和顾客说了声抱歉,一熘烟跑到卫生间。
大冷天里,我用凉水洗了把脸,强迫沸腾如海的自己冷静下来。
回首前事,活该,咎由自取,报应,这类词汇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我知道,这次自己绝对不会心软的。
不过,以我对父亲的了解,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事到如今,我最应该防备的是,他去骚扰另一位走出阴霾,与此再无关联的人。
第一次见周姐,是初一时的一个星期天。
那天,我和同班的几个学生一起到镇上的网吧上网,正好看见父亲搂着周姐从旁边的招待所出来。
四目相对,我和父亲都愣住了。
网吧近在咫尺,我上网的事情怕是不攻自破,父亲则站在招待所花花绿绿的招牌下,像个大写的尴字。
周姐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
一笑拍脱父亲僵直的手,从包里拿出几个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塞到我手里,说:“小孩子要好好学习,年纪轻轻的别整天想着上网。”
然后朝父亲挥手走了。
父亲也反应过来,领着我往家走,一路上,把我训的狗血淋头。
其实让父亲骂两句无所谓,母亲脾气暴躁,这事儿如果让她知道了,少不了一顿毒打。
眼看已经走到楼下,我两腿颤栗,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父亲口气一转又说:“念你是初犯,今天这事就算了,回去别跟你妈提,她下手也没个轻重。”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去看手里的宝贝——汗津津的小手早已把那块巧克力捏成一滩烂泥,粘粘的软软的,不过放到嘴里是真好吃。
后来,贼心不死的我又多次偷去网吧,结果正好碰到了坐在里面的周姐。
她嚼着口香糖,把键盘按得噼啪直响,更妙的是她和我玩的是同一款网游。
她等级比我高,技术比我好,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大神。
周姐见了我,没再说好好学习的话,请我喝饮料,还让我玩她的机子。
那时候我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关于家里的情况也由着她一句一句的从我的嘴里扒拉出来。
我父亲曾是村子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年村里还专门敲锣打鼓、鸣鞭庆贺。
大学毕业后的父亲主动辞去了公家饭碗,自己在家倒腾起皮货生意。
爷爷骂他瞎折腾,想着男人成家立业就会稳重起来,便托人去邻村我姥姥家说媒,结婚不久便有了我。
那时候我父亲没挣到钱,对家里的事并不上心,而母亲泼辣能干,收拾家务,带孩子奉养双亲一样不落,家庭也算和睦。
好景不长的是,这一切都伴随着父亲事业的崛起戛然而止。
有钱后,我们搬进城里的楼房,家里有了电视机,电冰箱和轿车,父亲和母亲的争执却逐渐多了起来。
父亲嫌弃母亲的粗俗,母亲则将一切归咎于男人有钱就变坏,认为父亲外面有新人了。
她常常搜查父亲的衣服口袋,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再三盘问,可男人酒场上的交际应酬,哪会那么干净。
吵架成为家常便饭,再到后来,摔碟子砸碗,有时母亲还要拉上我一起控诉父亲的不是。
往往是母亲站在一旁数落,父亲低头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刚开始,对于挑战父亲权威这件事,我感到很兴奋。
不过很快就厌烦了,开始抽烟,喝酒,逃课,上网打游戏,对母亲,也由刚开始的同情变成了厌烦。
有一回趁我高兴,周姐试探着问:“既然你妈那么烦人,以后我给你当小妈怎么样?”
想到以后能和周姐日夜处在一块,打游戏练号,再没人管学习成绩,我兴奋得浑身发抖,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呀!”
周姐面露喜色,附在我耳边说,你只需如此如此,咱们很快就能住到一起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十分痛恨当初的自己,因为一些小恩小惠,就屁颠屁颠地去伤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一恨,连带着我恨上了所有的异性。
我今年29岁,相貌端正,沉稳大方,奋斗至今,有车有房,还算可以。
母亲催着我结婚,好早日抱孙子,可几次相亲我都搞砸了。
我是个慢热型的人,也曾遇到过心动的,可只要她们稍微向我示好,我总认为她们是下作,怀疑她们接近我的动机。
朋友们都说我是假清高,太拿自己当回事,我只能暗自苦笑,他们哪知道我的隐痛。
当年,就是因为一个精于计算的女人,我险些铸成大错。
后来那段时间,我故意和母亲叫板,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吃,清早没及时叫我起床耽误上课,衣服洗得不干净。
趁父亲都在家,还故意拿出不及格的成绩单叫父亲签字。
母亲当然不会允许我和她叫板,戳着脑门训斥我的不省心。
一旁的父亲看不下去了,扬着卷子痛心疾首地喊:“对他好点吧,把心用到该用的地方,你看看他,成绩一次比一次差!”
另一边,周姐经常给我买点卡充网费,有一次甚至带着我一块和爸爸去吃饭。
刚开始父亲脸色有点难看,但看到我和周姐关系融洽,相谈甚欢也就放开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和父亲站到了同一条战线,只要母亲挑起什么争端,父子俩默契的一唱一和,反将她呛得无话可说。
有一次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们两个,老的老小的小,就气死我吧!”
我却在心里腹诽,像你这种人,全世界毁灭了你都不会死。
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每天除了做饭就是坐在阳台上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对我也开始小心翼翼。
那时,母亲还劝着父亲多关心一点我,她说她问过别人,我现在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搞不好就要出大事。
父亲向我复述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不屑:“什么叛逆?如果你妈通情达理点,咱爷俩能这样吗!”
我听了只是咧嘴笑笑,心里终于察觉出不对。
有一回通宵回家,我听见客厅传来嘤嘤的哭声,初时也没在意,蒙着脑袋从早上睡到下午,哭声还没停歇。
我忍不住推门出来,赫然发现,哭泣的居然是我那个一直很强势的母亲。
母亲似乎不知道我在家,见我出来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将散在茶几上的照片往一处拢。
可我还是看见了,那些香艳暴露又不堪的照片主角,正是我的父亲和周姐!
那时候我上初二,对异性刚有一些朦胧的意识,那些污浊不堪的照片却刺穿了我对性的所有好感。
我如梦初醒,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我就像抗战片里的汉奸叛徒,为了一点点的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国家人民,出卖生我养我的母亲。
可怜的母亲不明真相,还在为我着想:“你不用管这些,好好念书,我不会和你爸离婚的。”
我知道母亲从不是一个妥协的人,更何况她手里有了十足的证据。
她现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心里又急又气,又愧又羞,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说:“妈,跟他离!他不要你了,我也不要他了!”
母亲看着我毅然决然的态度,又落泪了。
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孩子是妈妈不对,是妈妈对不起你。”
我也反手搂住母亲,那时候我才发现,曾以为强势,不可一世的她,居然那么轻那么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灰飞烟灭。
我全程陪着母亲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除了房子,家里还留下二十万的存款。
父亲对我360度大转弯的态度很不解,我气咻咻地回怼他,“当你决定骗我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你是我儿子,哪个要骗你?”
“你敢叫那个狐狸精出来和我对质吗!”
父亲看着暴跳如雷的我,终于垂下了头。
我学习成绩本就不好,毕业后,直接在本地上了一所中专学校,后经人介绍来到这家4s店里卖车。
我努力工作赚钱,孝顺母亲,从来没和父亲要过一分钱赡养费,甚至连姓氏都改成了母姓。
我就是希望和过去的自己完全决裂,不成想多年以后,父亲反而会来打搅我。
怕电话里也说不清状况,我专门请假回家,告诉母亲那个男人的近况,并再次表明我的立场。
“妈,我绝对不会去看那男人一眼,绝对不会给他出一分钱。”
没想到母亲“哦”了一声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问母亲怎么了,她突然叹了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今年都31了,去看看他吧。”
我大吃一惊。
我和母亲都是社会中最平凡的那种人,只有用尽全力才能正常呼吸,圣母心绝不适合我们这种人。
“妈,我和你才是一条心,我绝对不会怜悯那男人一眼!”
我斩钉截铁的下了保证,母亲却说:“从现在起,不要再为我了,为你自己吧。”
为我自己?
这句话在我心里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当年的愧疚、伤心、气愤又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压的我喘不过气儿来……
我不知道的是,母亲居然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时候我以为你进入了青春反叛期,想试着缓解母子间的冲突。
便悄悄跟着你,想看你每天都做些什么,竟无意看到了你和那个女人一起上网的画面……”
回忆起当年的事,母亲特别平静。
母亲说:“我还从没见你那么开心过,但是看到你开心的理由,我又特别难过。
如果你们真的相处融洽,我认了,我愿意放手。
可那个女人分明就是在带坏你,她带你吸烟打游戏,她根本就是在利用你。”
母亲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根本听不进她的任何话,只能独自着急。
不成想周姐自以为时机成熟,发来艳照逼宫。
“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彻底完了,没想到你居然迷途知返,重新站在妈妈这一边。
妈妈觉得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
母亲说:“孩子,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也看不起当时的自己。
可这真的不怨你,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给他一份公正的对待,给自己一份宽容吧!你已经31岁了,别带着创伤生活,最后毁了自己。”
我惊诧的听着母亲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一点点说出来,整个人也像泄了气似的,倒在母亲怀里扑簌簌地掉眼泪。
是啊,十几年来我从来不敢回视当年之事。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世间的一切创伤,连母亲都放下了,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不愿回首当年之事,只是将它笼统的归咎于父亲的花心,周姨的邪恶,其实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当年那个吃里扒外的自己。
可事实上,我真的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罪大恶极吗?
相亲时对方表露好感后的厌恶,极度自负下反应的是自己内心的极度自卑。
我渴望有人能接近,可又害怕接近后的她们,看到自己龌龊的一面,我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罢了。
后来,我还是去探望了父亲,并给他留下了5万块钱的医疗费。
母亲说的对,幼时的我们因为无心之失,或许受过很多创伤,但是我们不能永远活在创伤里。
错误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犯过错的人学不会成长,纠结在那一方天地里自顾自怜,直到迷失自我。
我应该学着去接近异性,去触碰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未来很大,我相信只要心中有爱,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