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夏的微风拂过东南亚的海面,它们知道,要往北迁徙了。它们身材纤瘦,体长约45厘米,拥有持久、迅捷的飞行能力,常在天空翱翔。清晨,它们展开细长的羽翼,开启一天的旅程。
它们需要一块陆地。4月至8月是它们的繁殖期,它们要在陆地待上100天。长江以南的滨海地域,共有近4000座岛屿,不是每一座岛屿都能得到它们的青睐。一座适合繁殖的岛屿,会受到它们近一周的徘徊审视。
但在它们的视角里,那是一座理想的岛屿:无人的荒岛、平坦的裸岩,草也不高,还有几百名“同类”趴伏着,传来呼朋引伴的“叫声”。
这座岛叫中铁墩屿,位于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韭山列岛的东南面。每年4月,象山县韭山列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丁鹏和科研团队、志愿者们都会乘船登岛,抓蛇除草,安装上假鸟,打开提前录制的鸟声,准备好一切,等待它们——中华凤头燕鸥的到来。
在人类的视野中,中华凤头燕鸥曾消失了60多年。2004年,象山一座荒岛上终于有了它的身影,彼时,它在全球只有不到50只。2013年,象山县在韭山列岛使用人工招引技术引鸟。作为两名监测员之一,刚大学毕业的丁鹏在荒岛上等待了3个月,引来19只中华凤头燕鸥。
此后十年,就像一个“约定”,丁鹏及志愿者们每年都会等待它们的到来。作为全球5个繁殖地之一,今年6月,中铁墩屿繁殖地引来93只中华凤头燕鸥,创全球监测最高纪录;9月,36只中华凤头燕鸥的雏鸟孕育成功,再次创下了全球纪录。如今,中华凤头燕鸥的全球数量已超过150只。
消失
在象山韭山列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中铁墩屿并不大,东西长200多米,南北宽100多米。它本是一座荒岛,五节芒草茂盛丰郁,草丛中游窜着王锦蛇,硕大的老鼠四处奔走。只有在岛的东南侧,一块平整得像剃了头的岩地,显露出人类活动的痕迹。这里被打造成中华凤头燕鸥的繁殖地。
在这块岩石与植被相间的地面上,一只羽毛灰白的中华凤头燕鸥已趴伏在地二十多天。就在这几天,雏鸟即将破壳而出。
中铁墩屿最高处,两个全方位摄像头对准了这只鸟。四五米外一座木板房内,志愿者通过摄像头观察着,准备记录下雏鸟出生的一刻。
因为数量稀少,中华凤头燕鸥已无法形成集群,往往混杂在几千只近亲大凤头燕鸥中。作为全球5个中华凤头燕鸥的繁殖地之一,中铁墩屿繁殖地的志愿者们需要24小时轮班,监测并记录下中华凤头燕鸥的数量,以及后期繁殖、孵化与孕育的全过程。
也会有一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游隼追击一只燕鸥,其他燕鸥一起追了上去。”“一只燕鸥折翼了,其他燕鸥叼了鱼来喂它。”一年又一年,这些新鲜的、激动人心的时刻总会出现在志愿者的记录中。然而,对于丁鹏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平日里,他与象山的海洋为伴,开展保护区巡护管理,追踪江豚、欧亚水獭的身影,调查渔业资源,满保护区地跑。然而,如同候鸟一样,每年4月至8月,他也有一条“固定路线”:乘船前往中铁墩屿,招引中华凤头燕鸥。这条路他已走了十年。
2013年,象山韭山列岛自然保护区联合浙江省自然博物馆、美国俄勒冈州立大学、国际鸟盟亚洲部共同决定,在海岛上通过社群吸引技术招引中华凤头燕鸥。在当年3月的监测与培训会上,丁鹏第一次听说了中华凤头燕鸥与象山的故事——
自1937年后,中华凤头燕鸥在人类视野中消失了63年,多数专家认为它已灭绝。2000年,台湾摄影师在马祖列岛发现了它的身影。2002年,浙江省自然博物馆鸟类研究员陈水华接受了台湾鸟类研究员颜重威的建议,在台湾与山东中间的浙江海岛寻找中华凤头燕鸥。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陈水华寻找了两年,找遍了浙江省3000多座岛屿,没找到它的踪迹。2004年,陈水华受邀来韭山列岛考察。在考察的最后一日,陈水华在最后一座岛屿将军帽岛上,发现了漫天的大凤头燕鸥,混杂在其中的,还有20只中华凤头燕鸥。那年,它在全球不足50只。
此后8年,由于人为偷蛋的原因,中华凤头燕鸥又在象山消失了。
人们想要招引这群鸟,守护它们的繁殖。简单来说,就是放置假鸟,播放中华凤头燕鸥的声音吸引同伴。燕鸥几十只几十只地来,需要盘旋一周才会确定繁殖地。因此,实时监测成了关键。除了美国俄勒冈州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康妮以外,还需要一个中国志愿者。
丁鹏站了出来。“老师们都是‘老鸟’,我是个‘菜鸟’,如果能做点什么,我非常愿意。”
时年23岁的丁鹏刚从宁波大学航海技术专业毕业,进入象山县海洋与渔业局海洋保护科工作不满一年。当时,部门同事都有了各自负责的板块,而他还在“打杂”的阶段。他想寻找一个自己的位置。
将军帽岛附近的中铁墩屿,地势平坦,便于观察,被选为招引场地。500米外,积谷山岛被选为监测场地,丁鹏与康妮需要在岛上通过望远镜观测中铁墩屿。2013年4月,十几名专家、工作人员登岛,布置假鸟、安放音箱、检测设备后,呼啦啦走了,只留下了丁鹏与康妮两人。
那时,从未在海岛生活过的丁鹏甚至不知道,自己离陆地有多远。
来了
丁鹏自小在甘肃长大,爱玩爱热闹、朋友多,用他的话说,一直生活在“人多的地方”。
小学五年级,他发现学校的柏树上藏了一个鸟窝,有六七只带花纹的雏鸟吱吱叫(后来知道这是某种鹀科鸟类),他上树掏了两只,搭了一个小窝养在家中的葡萄架下。没想到其他孩子看到了,也学他去掏鸟窝,“把鸟都掏完了”。校长知道后,把他带到每个班的讲台前,让他一遍一遍讲述自己做的事。如今,他早已忘记当时丢人的感觉,只记得校长的那句话:“我们种下了梧桐树,引来了金凤凰,有些学生却去掏鸟窝。”
每次,专家说起招引工作是“引凤来栖”,他总会想起这段往事。毕竟谁也没想到,13年后,“捣蛋”的他会成为“引凤来栖”的那个人。
第一次上岛,丁鹏只带了一个背包的行李,里面只有四五件衣服和十多本书。他是外行,为此专门去买了《中国野外鸟类手册》,看了《荒岛求生》电影,学了一些求生知识。
还是缺乏经验。上岛后,他才发现忘了带剃须刀。半个月后,同事登岛送物资,一看到他就说,“你怎么变野人了?”
在荒岛上,吃喝住行全成了问题。他们住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里,一开始,韭山列岛保护站每半个月派人送来肉、南瓜和土豆,由于没有冰箱,肉两三天就吃完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南瓜和土豆。
岛上有个水窖,他们撒一点漂白粉消毒,收集岛上的雨水,就这么喝下去。原本,他们买了一块太阳能板,用来充电,随着5月江南梅雨季节的到来,太阳也不出现了。康妮每天用电脑发邮件,给陈水华、俄勒冈州立大学罗丹教授等7人专家组汇报进展,丁鹏就用《中国野外鸟类手册》和《瓦尔登湖》打发时间。
然而,本是繁殖季的5月过去了,却迟迟见不到燕鸥的身影。从既有的招引经验来看,往往需要3到5年才能成功,第一年,大家乐观的预期是“给飞过的鸟留下记忆,说不定明年就呼朋引伴地来”。
只有一次,丁鹏记得,2013年6月1日,通过望远镜,他们看到8只大凤头燕鸥跟在渔船后面飞。这是丁鹏第一次看到大凤头燕鸥,他也兴奋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但是,大凤头燕鸥转眼就飞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你要做的是鸟类监测,但却没有工作内容。”时值盛夏,丁鹏起得早,睡得也早,还是感觉一天特别长。那种兴奋劲儿日渐磨灭,失望的情绪伴随着孤独慢慢发酵,他写下:“孤独像海浪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最无聊的时候,他站在石屋门口,想着一定要爬到山顶去。没有为什么。山至多不过150米高,遍布灌木荆棘,没有路,他爬到顶上,往海岛周围看了看,吹了会儿风,又下来了。
6月下旬,他们开始询问保护站,能不能回去?
同一时间,专家组成员之一、浙江自然博物馆研究员陈水华的心情也跌到了谷底。由于人为捡蛋的原因,他已有数年没见到过中华凤头燕鸥了。他把希望寄托于这次招引。他每天都点开康妮的汇报邮件,有时候,她会讲讲天气,今天有几只鸟飞过,有时候,邮件就只有一句话,“没有鸟。”
一开始,陈水华还会回信鼓励他们,也鼓励自己。等到7月初,和中华凤头燕鸥打了9年交道的陈水华明白,它的繁殖期过了,不会再来了。他叫回了丁鹏和康妮。
下岛后,丁鹏马上去了篮球场,往广场里钻,和同学聚会,“想念热闹的感觉。”之后,他还要负责后续的设备拆除工作。7月上旬,他登上中铁墩屿,准备拆除设备。这时候,他发现,音箱早就不响了,草也长高了。他想,修好了之后再等一天吧。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乘着船摇摇晃晃地登上岛,看到了模模糊糊的燕鸥。第二天,他的梦成真了。还在船上,他就看到中铁墩屿上有数不清的鸟在飞,发出尖利的叫声。
下午,陈水华接到了丁鹏的电话,电话里,他兴奋地告诉他,“燕鸥来了。”
十年
巧合始于一场7月的台风。它在太平洋海面上形成,经过东海,摧枯拉朽地掠过了南方某个无人知晓的荒岛。岛上燕鸥原本的繁殖群被破坏,它们只能启程寻找一个新的繁殖岛屿。同一时间,丁鹏恰好修复了音箱,吸引了燕鸥的注意。
“是有运气的成分在的。”陈水华回忆道。区别于大凤头燕鸥,中华凤头燕鸥最显著的特征是黑色的嘴尖。如果用肉眼辨别,则一般根据它们的羽色来看,中华凤头燕鸥羽色洁白,混在灰色的大凤头燕鸥中,一眼就能看出。据统计,2013年,中铁墩屿最终招引到3300只大凤头燕鸥和19只中华凤头燕鸥。
这一次巧合,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轨迹。追寻中华凤头燕鸥11年的陈水华,第一次得以长时间亲密地观测这种鸟类。中华凤头燕鸥身上藏有太多“秘密”,有关它的研究太少。它的习性、天敌、繁殖生态、迁徙路线……每年,中华凤头燕鸥来到中铁墩屿,就是一次绝佳的研究时机。
尽管招引成功,陈水华仍旧觉得招引工作“不太规范”。2015年,浙江省自然博物馆派出范忠勇等两名研究员去美国学习社群吸引技术。
范忠勇学的是生物学,2003年开始,就跟随陈水华追寻中华凤头燕鸥。在美国,他观摩了社群吸引技术的运用,学习如何记录、观察和研究海鸟的繁殖生态,如何跟踪候鸟的迁徙。他回来后,研究中华凤头燕鸥的工作才真正深入地展开。
2015年,项目组开始给中华凤头燕鸥做环志工作,给刚出生的雏鸟戴上脚环,就像人类的“身份证”,上面刻着它的编号,能读出它的性别与年龄。2016年,中铁墩屿上安装了全方位摄像头,监测中华凤头燕鸥的一举一动。2020年,为研究它的迁徙路线,研究人员又给10只大凤头燕鸥装上了卫星跟踪器。
而丁鹏,则开启了他每年的“护鸟路线”。
2013年,丁鹏一直在中铁墩屿观测到10月才离岛。次年,一位观测志愿者忍受不了恶劣的环境,他又上去顶了一个月。后来,陆陆续续有志愿者接过观测任务,丁鹏还是无法放手。每年,他都需要把荒草、灌木拔除;铺设碎石;用蛇笼将王锦蛇诱捕,转移到其他岛上去;再把老鼠除去,等候燕鸥的到来。
23岁那年,丁鹏对未来的畅想是,28岁结婚,做一份轻松的工作,周游世界,想回家就回家。33岁,他在荒岛上守候了中华凤头燕鸥十年,至今未婚,父母开始有了埋怨。但他已经习惯与中华凤头燕鸥为伴的日子。
“就像一个约定。”丁鹏说,这群鸟是他“特殊的朋友”。在长时间的陪伴下,他逐渐感受到了燕鸥的生存智慧。狂风袭来,燕鸥会整齐地飞成一排,“像战舰一样”。它们不依赖旧址,繁殖条件不适合就会撤离。2016年,中铁墩屿有二十多条王锦蛇游窜,燕鸥便没有光顾。后来,保护区每年都会捕鼠抓蛇。
燕鸥是社会性鸟类,生存的智慧是集体协作。游隼追逐燕鸥时,燕鸥会群起而攻之。雏鸟一开始是双亲喂养,稍微长大一点儿,就开始上“幼儿园”——诸多雏鸟集中到一起,由几只成年燕鸥看管,以规避危险。
和大凤头燕鸥相比,丁鹏总觉得,中华凤头燕鸥没有大凤头燕鸥凶猛,眼神也更温柔,“好像稍微聪明一点”。因为无法形成集群,它们混在大凤头燕鸥中生存,为了“将基因延续下去”,中华凤头燕鸥会和大凤头燕鸥杂交,但比例又很低。
今年6月,中铁墩屿繁殖地引来了93只中华凤头燕鸥,创全球监测最高纪录;9月,36只中华凤头燕鸥的雏鸟成功孵出,再次创下了全球纪录。如今,在人类共同努力下,中华凤头燕鸥的全球数量从50只跃升至150只。
“以前,它就像蜡烛一样,风一吹可能就灭了。现在,就像给这个蜡烛加了罩一样。守护中华凤头燕鸥的100步,人类往前走了5步。”陈水华说。这几年,他明显感觉到,它们增加的速度很快,“好像也在努力地繁衍下去。”
如今,丁鹏会在荒岛静静地倾听大海的咆哮与低喃,看中华凤头燕鸥“像战舰一样”飞翔的样子,他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高尔基的《海燕》。他听说,高尔基描画的就是此刻迎风飞翔的燕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新京报记者 徐巧丽
【编辑:卞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