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哈尔新闻网北京4月22日电 二十四节气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和经典符号之一。徐立京著、徐冬冬绘的《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中国人的诗意生命美学》一书日前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深入挖掘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哲思之美。当代著名作家、学者王蒙在该书序言中,对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底给出了解读,引读者领略“令人向往的天地境界”。
序言内容如下:
徐立京:您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与思考达到了相当的广度、高度和深度。从当代作家、学者的视角,您怎么看待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义和作用?
王蒙:我早就对中华历法情有独钟。当我得知它的英文译名是lunar calendar的时候,我不完全认同。因为中华历法并不是伊斯兰历那样纯粹按照月球与地球相对运动关系而建立的历法。中华历法绝对不仅仅是阴历、月亮历,而是极其注意并明确反映了太阳与地球的相对位置关系。二十四节气就完全是阳历元素。中华历其实是一种lunisolar calendar——将lunar(月亮的)和solar(太阳的)合在一起,同时参考太阳和月亮的运行,是阴阳合历。
所以,事实上,叫“Chinese Calendar”即中华历最为合适。中华民族是个多民族大家庭,除了汉民族的夏历(农历),还有少数民族的自有历法,如彝历、傣历、羌历、藏历等,都在使用着,直至今天。
几千年来,中华历法的发展、调整、完善,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一个极大的贡献。根据专家的说法,中华历法不仅兼顾阳阴日月,而且它是七曜历法,即在日月二曜外,还兼顾了水、火、木、金、土五个行星与地球的位置关系。我在网上看到这么一个分析:“按评价历法的两个关键指标,将中华七曜生命历法与公历对比,在与天象的符合精度方面,生命历至少与公历持平;在历法内涵方面,公历只能反映太阳一曜对人体的影响,而生命历却能反映日、月、水、金、火、木、土七曜对人体的影响,攸关天体比公历多出月、水、金、火、木、土六曜,含金量很高,堪称世界上优秀的历法。”我赞成这个观点。
徐立京:您谈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华历法观察宇宙世界的角度不是单一的。人们常把中华历法称为“阴历”,“阴”是相对于“阳”而言的,容易被归为月亮历。观察月相变化,当然是我们祖先认识宇宙世界的一种很重要的方式,但绝不仅限于此。恰恰相反,二十四节气更多的是在观察太阳运动变化的过程中形成的。
中国“二十四节气”于2016年11月30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被总结为“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而您又进一步谈到,除了日月,中华历法还蕴含着对水、火、木、金、土五大行星运动与地球关系的观察,这反映出中华文化对宇宙世界的认识是多角度、立体化的,是系统性的。
王蒙:是的,中华文化对宇宙世界的认识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从系统出发,从整体出发,从包罗万象的宇宙世界中找出万事万物最本质的联系。正因如此,谈中华历法的二十四节气与七十二候,离不开中华文化传统,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与古代天文学、气象学、地理学、生物学、中医学、易学、占卜学、阴阳五行八卦、哲学、民俗、宗教、道德伦理的关系密不可分,几千年来影响着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仅在农耕时代发挥了指引人们生产生活的重要作用,而且在今天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成为我们文化血脉里最为人们所熟知和喜闻乐见的一部分。
你看,四季的划分与二十四节气的速记歌谣,是多么令人“爱不释口”!孩提时代一接触,我就喜欢上了,觉得特别有意思,背得滚瓜烂熟,“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如果光看阿拉伯数字的年月日,我们不会在瞬间对四季变化产生那么强烈的自然反应和丰富联想,但是一读二十四节气就不同了,马上就对季节更替有了最直观最生动的感受。二十四节气是中华历法对四时变化的概括,也是一首简明、纯真、亲切、充满生活气息的对于天地、对于神州、对于中华民族、对于先祖、对于重农亲农的先民生活的颂歌、情歌。它对汉字的运用达到了清丽质朴、通达轻松的极致,流露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躬耕劳作、天下太平的哲学与社会理想,而它的平仄、音韵、叠字、对仗、回旋、照应也都浑然天成,“春雨惊春清谷天”,这是天诗天韵天词,是全中国普及的好诗句。
七十二候,更丰富、更欢实、更蓬勃、更“给力”。什么“鸿雁来、寒蝉鸣、蚯蚓出”,什么“桃始华、萍始生、禾乃登”,什么“水始冰、雷乃发声、土润溽暑”,什么“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什么“反舌无声、豺乃祭兽、征鸟厉疾”……大大小小的植物、动物,高天厚土的种种自然现象,我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七十二种物候的总结描摹是那么形象、那么细致、那么独特,时不时让人出乎意料,又经常令人会心一笑。
当然,作为动物学、植物学与气象学的图表来说,七十二候的说法或有瑕疵,但是正如你的新书所言,七十二候,是天文观,是以黄河流域为依据的地理观,是季节与气候的时间观,又是农业生产、农业文明观,更是中国人的生命观,是自然观,是世界观,是宇宙观,是自古弥留的乡愁乡情,是对于神州大地的赞美与亲近,是对各种生命现象的关注、兴味、好奇、想象与富有好生之德的价值观。
徐立京:谢谢您对我的思考的肯定。相对于二十四节气的普及程度来说,大众对七十二候的认知要少得多。这几年我对七十二候进行了认真学习、观察和体悟之后,觉得这个文化体系真是太奇妙太有趣了,我深深为我们古人观察宇宙世界的细致精妙所震撼。
七十二候里面,有十分宏大的概括总结,比如孟秋时节的处暑二候“天地始肃”,孟冬时节的小雪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但更多的是对一些非常细小事物的捕捉,像立春二候“蛰虫始振”、春分初候“元鸟至”、夏至三候“半夏生”等等。小虫小鸟小花小草在我们老祖宗眼里,都是那么可爱、那么灵敏,都能代表天地万物的变化。这就让我很是感叹感动,一方面为古人体察世界的细致入微,正所谓见微知著的中华智慧;另一方面更为古人看待世界的生命观,生命无论大小,不分强弱,强悍的老虎、微小的蚯蚓,艳丽的桃花、朴素的苦菜,都是宇宙世界里重要的一分子,都能代表天地四时,这样的生命观,我觉得是极其宝贵的,对于当今的世界和人类的未来,都是具有巨大价值和意义的。
王蒙:是的,感谢这本书,它使我们突然重新发现了早已具有却似乎沉睡良久、被遗忘被淡漠了上千年的精神珠玑,使它重新变得光芒四射,暖人心扉,生气洋溢。中国梦打开了又一个文化的柴扉,正大步走在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上的我们,连接上了绵延数千年的中华历法文化。
中华历法文化反映了古圣先贤热爱生活、热爱世界的乐生主义。你看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对天地变化的观察、举例和感受,无外乎两个角度,一个是以大观小,一个是以小见大。二十四节气是以大观小,是把对天地四时之变的大总结,体现在了一个个具体节气的确定与划分上,古人的眼光遍及天相、季候、农事、生物、风俗各层面,从天地的大变化着眼来认识这些具体的事物与现象。七十二候则是以小见大,在大千世界无穷无尽的“物”与“相”中,古人精心选择了那些他们认为最生动、最鲜明、最能代表宏大之变的对象,总结出反映节气演变的物候,其中贯穿着“一叶知秋”的智慧,深得“一花一世界”的精髓。
而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观察认识宇宙世界,中华民族那些最有智慧和贤德的先人,都充满了对天地对生命的热爱与感恩。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老子说,道法自然,上善若水。庄子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文化结构里,我们细细品味一个个节气、一个个物候的更替与命名,追随着四季变化中生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历程与不同状态,会发觉每一个时节都有着无可替代的美丽与内涵,每一个时节都应该被视为最好的安排。包括大寒大暑,也透露着世界对于我们的英勇与敬畏、坚强与奋斗精神的激发和启迪。
但是,对于我们每个个体来说,“每一个时节都应该被视为最好的安排”这个天地之道,却并不必然成为现实。为什么呢?天地的大美,天地自己是不言的,四时对万物的护佑,四时又何曾说出来呢?这一切要靠我们自己去感悟。哲学家冯友兰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缺乏觉性的,顺着本能依着习惯做事。你看七十二候里的动植物,都是这样,雨水二候“候雁北”,孟春时节,天气开始变得暖和了,大雁开始往北飞了,到了更暖和一点的惊蛰初候“桃始华”,桃花就绽放了……到了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万物众生跟随着自然的本能、自然的欲望,生动着、变化着、美丽着,艰难着也流逝着。这就叫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不正是不舍昼夜地流逝着变化着,循环着周而复始着吗?
有觉性的人又分出了三种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对于芸芸众生来说,道德境界已经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了,多少人难以企及。但这是不是最高的境界呢?不是。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而在我看来,天地境界也许可以用今天的语言表达为:对大自然客观世界的亲和与理解,对天与地、阴阳与五行、天地与人生、物质本体与社会历史的统一性整体性的理解与感悟。它是天道、天命、天心、人性、人文、人的本质化(这一个“化”是马克思最喜欢讲的)的高度融合与统一,用庄子的话说就是道与我的合一,孔子的话则是“朝闻道夕死可也”。
中华文化的精华是通达天地境界的,讲究天人合一、师法造化、和而不同、美美与共,在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中,我们古人的目光看到了宇宙万物,每一个物候的生命都是可贵的,都和宇宙世界是一个整体、一个系统。所以,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所蕴含的宇宙观、生命观是非常了不起的,是具有现代性乃至后现代性的,放在今天以及未来,放在全球,都是很有意义的。
徐立京:也就是说,四季的转换,既是自然的,它不以人的意为转移,又是文化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季节、每一个节气、每一个物候,可以因为我们的觉性、我们的境界而变得完全不同。跟随着四季的脚步,在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交替中感悟生命,这其实是一个悟道的过程。这种悟道,体现在艺术上,便是大量的文学作品。唐诗宋词里,和节气有关的作品很多,我们熟悉的诗人杜甫、陆游等等,写了不少由节气生发开来的诗作,唐朝诗人元稹写全了二十四节气诗。作为文学家,您怎么看这些与节气相关的诗词作品?
王蒙:中华历法的天地境界可以媲美《尚书大传》中的《卿云歌》,并与之互通互文。“卿云烂兮,虬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令人爱恋崇拜。家喻户晓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是节气与季候的文学性的显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玉露中秋夜,金波碧落开”……这些诗句虽然不是直接写节气季候,但都出自中华历的时序感与岁月感、天地感。更有趣的是杜甫的名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令人不能不想到阳历九月初的白露节气与大体在十月份的中秋节,而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虽不是专门写中秋节的,却已经成为中秋诗词的不二选择。
节气与物候的诸多说法——惊蛰、谷雨、小满、寒露、鸿雁、寒蝉,都是诗语,都可以直接入诗,而所有的传统节日,从“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元旦,到上元、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都浸透了中华传统文化、中华历法对于天地的深情与深思,浸透了汉字的诗意诗韵。
徐立京:是的,走过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时光隧道,就像穿越一条散发着诗意光彩的文化通道,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是古人对自然、天地、岁月、人生的感悟,赋予四季时光以永恒的文化含义。我们吟诵着,歌咏着,不知不觉就让生命浸透了诗情画意。我觉得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给予我们的一种特别宝贵的馈赠。
王蒙: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文化体系中有两大类作品很典型,一类是文人的诗词歌赋,绚丽多姿、美不胜收;另一类则是农谚,可以说是极其丰富多彩、活色生香的民间文学。每个节令的农谚都很多,信手拈来,不胜枚举,我们简单列举四个“立”字头节气的谚语:
立春——“一年端,种地早盘算”“人勤地不懒,秋后粮仓满”“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
立夏——“春争日,夏争时”“立夏麦龇牙,一月就要拔”“立夏麦咧嘴,不能缺了水”……
立秋——“立秋荞麦白露花,寒露荞麦收到家”“立秋有雨样样收,立秋无雨人人忧”“立秋棉管好,整枝不可少”……
立冬——“立冬之日起大雾,冬水田里点萝卜”“立冬小雪紧相连,冬前整地最当先”“立冬种豌豆,一斗还一斗”……
从这些农谚中,我们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天地人”中的那个“人”,那个勤劳的中国人,他看着天时,守护着田地,盘算着每一季每一月每一天甚至每一时的耕种,稻粱啊,瓜果啊,棉豆啊,仔细地打理,不停顿地劳作,他不觉得辛苦,反而感到欢乐,寻常食材被他变着法子做成了各个时令的养生佳肴,粗茶淡饭被他过出了庆祝节令的仪式感,在从春到冬每个日子的辛勤劳作中,他给了生活以浓浓烟火气的诗意。
在所有的农谚中,我以为这两句最有代表性:“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读书不离案头,种田不离田头”。这就是天地之间矗立的那个中国人,耕读传家、勤俭持家。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中华文化里最优秀的人生观、价值观之一。无论现在,还是将来,皆当传承,皆应发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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