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9.9总第115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在新疆的每一条古街上,你都能遇见公主。她们穿着刺绣精美的丝绸长袍,配以华丽的珠宝和头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无处不在的旅拍店将这些汉族女孩打扮得面色雪白,五官醒目,留下人生照片。在喀什,她们是喀什公主;在库车,她们是龟兹公主;在库尔勒,她们是楼兰公主。总之,都是西域公主。
打开今天的新疆地图,那些古风荡漾的西域地名依然历历在目。喀什城外有疏勒县和莎车县,和田城外有于田县、皮山县,吐鲁番下辖高昌区、鄯善县,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下辖焉耆县、尉犁县,沿塔里木盆地边缘,还缀连着若羌县、且末县……这些县城的名字,在古代都是如雷贯耳的西域三十六国国名。
西域和丝绸之路,始终蕴含着一种对浪漫的想象,由风沙、驼铃、音乐和美女组成。而对于生活在丝路沿线的人们,丝路就是生活,是日常,是日升月落,是生老病死。今天,通过考古和文保,更加真实的丝绸之路历史被发掘并讲述出来。荒漠中的唐朝烽燧,闹市区的魏晋墓葬,以及一座座古城与佛寺,一条条古道与河道,刻画着一条显微镜下的丝绸之路。
风沙下的“庞贝”
早晨,一名士卒攀着木梯,登上烽燧的顶部。举目四望,瀚海苍茫,天气好的日子,能看到邻近的烽燧,在十里之外。他点燃一把火,浓烟直冲天际,这是向邻近烽燧报平安的信号。这把火叫作“平安火”,傍晚掌灯时分,他还要再上来点一把。
烽燧建在红柳沙堆上,是一个梯形实心土墩,底部约十米见方。跟他一起在此服役的还有五个人,沙堆上有几间屋子,沙堆下还圈了牲畜棚,养着牛、马、驴、骆驼。不远处是孔雀河,沿河一共布防了11座烽燧。每天他们都要到周边巡查,防范吐蕃人渗透,各烽燧之间还要传递后方来的文书。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几乎无人生存。这些中原内地的将士,万里迢迢来此驻防,4年后才能换防。陪伴他们的除了寂寞,就是贫瘠。
他又想起远方的亲人了,坐在桌前,蘸满墨汁,给老家写信。信没写完,搁在了一边。1200年后,有人从黄沙中拾起这封家书,字迹依然清晰,上面写着:“娘子不须忧愁,收拾麦羊,勿使堕落。”信笺没有落款,人们只知道一位戍边的丈夫在宽慰妻子,嘱咐她照料好麦子和羊。
2019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胡兴军带着考古队来到此处,现在,人们管这个烽燧叫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位于罗布泊荒漠中,距离尉犁县城90公里。连续3年,考古队在此发掘了18个月,除了建筑基址、生活用品等遗存之外,还在黄沙之下发掘出883件文书,从中知道了它的本名:沙堆烽。
沙堆烽的士卒们每天都很忙碌,他们要在烽燧瞭望,要巡逻侦查,要处理文书,要传递通信,还要自己种粮食、养牲畜、打猎,以维持生计,各种生活用品也要自己就地取材,动手制作。他们丢弃的粮食颗粒、动物骨骸和麻绳之类的日用品,深埋在土里,如今人们借此得以知晓他们的日常生活。胡兴军说,可见古代物资匮乏、运输困难,他们需要千方百计为自己补充食物,这些事务占据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即使在千年以后,胡兴军也感受到了类似的匮乏和艰苦。沙漠不毛之地中,没有任何基础设施,考古队用电,依靠自带的发电机;用水,要开车到20多公里外去运;手机信号也没有,只有附近的一个沙丘顶部可以收到微弱信号。每晚住在距离烽燧11公里之外的长城保护站,保护站只有四五十平方米,晚上需要处理资料的十几名队员住在屋子里,剩余的十多名队员露天扎帐篷睡。胡兴军曾经一个月没洗过澡。
每年有六个月都是如此,酷暑和严寒时节不得不停工。但直到零下20多度时,他们都不舍得离开。因为风沙很大,一旦停工,再回来时,沙土就会掩盖已经发掘的探方,最高处有一两米的堆积,还得重新开挖。他们希望以最快速度完成发掘。考古队拍过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被夸风景壮美,胡兴军苦笑:“这样的天气,3年中我们最多只遇到过20来天。”绝大多数日子里风沙不绝,队员戴两层口罩,每天都会染黑。
在中国,沙漠考古是新疆考古人的特殊技能,也因此衍生出一些独门绝技,比如挖沙子和筛沙子。经过一千多年风吹日晒,很多遗物已经破碎、干裂、褪色,与沙土无异。在同一片地区,考古队员最多要筛六七遍沙子,从中过滤出人类的遗物。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丝织物,细小的葫芦片、干菜叶、葱根须,乃至比沙砾大不了多少的粮食粒,就这样被甄别出来。戍边唐朝将士的人生,也就这样被打捞出来。
一位名叫李巨原的中原人,是镇守烽燧的老兵了,他从士卒做起,直到获得勋官,在西域烽燧服役长达12年。这是胡兴军从两张文书残片中拼凑出的信息,这两张残片碰巧都记录着李巨原不同时期的履历。胡兴军说,烽燧主要功能是预警,并没有多少战斗力,所以获得军功的机会不多,李巨原是凭借多年戍边获封勋官,成为一名戍主,踏上仕途。
虽然明文规定戍边期限为4年,但由于征兵困难,常常延期,“壮龄应募,华首未归”并不罕见。对超期服役的镇兵,朝廷会增加福利待遇、酬勋加赐,以稳定军心。一名58岁的老兵身患重病,仍然在荒漠中戍守边疆。不知他最终是回归故土,还是马革裹尸,但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的文书记下了他的名字:時懐悊。
拂去文书上的尘土,人们还能看到甘肃敦煌的康览延、陕西凤翔的许阿六、河南洛阳的裴大亮等人的名字,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有幸以这种方式留下姓名。
他们防备的敌人主要是吐蕃人。从汉至唐,西域诸国几番更迭,与中原王朝分分合合。唐高宗时期,在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统领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安西四镇”,驻军镇守。“四镇体系成为唐朝维护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机构。”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说,“唐代的丝绸之路比汉代更发达,安西四镇发挥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但受制于吐蕃侵犯,朝廷一度退出四镇,直到武则天时期的长寿元年,唐朝重新收复四镇,以三万汉兵驻守,西域军事形势发生重大改变。
沙堆烽应该就是这时兴建的。根据出土文书的信息,沙堆烽始筑于长寿元年(692年)之后不久,于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军队攻占北庭前后废弃,沿用近百年。沙堆烽是焉耆镇的基层军事机构,结合文献可推测,这个烽燧是唐王朝为防备吐蕃势力经青海吐谷浑道进入塔里木盆地偷袭焉耆镇,而在“楼兰路”沿途修筑的军事预警设施。在丝绸之路的历史舞台上,这个留存至今的小小烽燧和它的守卒们,拥有自己的精确位置。
每当发现写有文字的纸片,胡兴军总是格外激动。西域文书与敦煌经卷一样,是被学者视为珍宝的材料,增加了历史的一手信息。譬如,史书中记载过“计会交牌”“平安火”等唐朝边防制度,但具体如何实行却没有详录,而通过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的文书和实物,人们第一次知道了这些军事史上被省略的细节。
文献简略记载过,每天,烽燧之间要通过“计会交牌”的方式互通侦察的情报。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里就出土了多件木牌,由红柳枝削成,两端穿孔,侧面残存着树皮。牌子两面都写了字,如“八月十九日临河烽送马铺烽”“临河烽状上当烽四面罗截一无动静”“十七日第一牌送沙堆”等。这是首次考古发现的“计会交牌”实物,戍边士卒就是通过这些木牌编织起情报网。可是,为什么沙堆烽还保存着并非来自邻近烽燧的牌子呢?出土文书给出了答案。胡兴军说,沙堆烽的文书显示,这些牌子积攒到一定时期,会全部上交到名为游弈所的机构,游弈官通过木简的记录,检查基层烽铺日常巡查是否规范详尽,然后登记木简,收藏入库。可见,沙堆烽不仅是一个普通烽燧,也是一处游弈所,并无意中成为一处微型的军事档案馆。
斯坦因曾将风沙覆盖的精绝古城比作火山灰下的庞贝。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也深具庞贝气质,一百年的戍边生活被封存在了沙丘之中。史书里寥寥几笔的记载,边塞诗中苍茫简省的抒情,今天,被填补上了更具实感的细节。
地下十米的中原飞地
在李巨原和時懐悊们进入沙漠戍边的几百年前,早有一些内地人来到西域,去往比孔雀河更西的地方定居。不像戍边士卒那般艰苦,他们的生活更为优渥,住在华丽宫室,佩戴黄金首饰,有随从供驱使,甚至给自己建造了豪华的墓葬。
7月15日,正值暑期旅游旺季,在新疆库车市,一些游客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这些古墓。他们从城东友谊路路口的广场走下长长的斜坡,到达路面下方7米至9米的深处。眼睛适应黑暗后,便能看到偌大的空间里,十几个昏黄的点位稀稀疏疏分布其中。近看,每一个黄色区域都是青砖砌成的半圆形砖室。
它们是古墓葬,属于魏晋十六国年间,至今约1500年至1800年。15座古墓四周并非土壤,而是沙砾。来自中原和河西的工匠,带着在土壤中构筑墓葬的精巧技术,在西域的戈壁砂砾层中如法炮制。墓葬至今保留在原址,未曾移动。
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正是建在这些古墓葬的原址之上,今年7月15日正式开馆。龟兹博物馆副馆长冯伟参与了该馆的建设,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开馆一个月迎接了2万多名观众。对一个县级市的博物馆来说,这是一个不低的数字。
这些墓葬首次发现于2007年,当年库车准备在友谊路兴建地下商业街,挖掘机在友谊路400米长的路段向下挖掘,一些青砖垒砌的古墓被挖了出来。当地文保人员赶来清理,新疆文物考古所的考古人员察看后判断,这些并非寻常的墓葬,而是新疆地区十分罕见的高等级砖室墓。正式的考古发掘随之启动,这些墓葬的真实身份才显露出来。
冯伟提醒《中国新闻周刊》注意三号墓的照墙。这是一面立在墓葬最前方的墙,正如庭院中的照墙——古人墓葬正是仿照生前生活环境而建。照墙上的装饰纹样十分完整,最上方有六块砖分两行排列,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纹样。六块装饰砖下方,镶嵌着仿照建筑物中椽和斗拱形状的砖块,象征着死者生前所住的建筑。仿木斗拱之下,还有一只熊力士图案,举起前爪承托起斗拱。这些纹样全部出自中原文化。砖室墓墓门上构筑照墙的建筑风格,也是移植自内地,在陕西、甘肃、青海等地墓葬中都有发现。
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内,3号墓墓门的照墙是典型中原风格,镶嵌仿木的斗拱和椽子,砖上雕刻着青龙白虎等纹样。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三号墓是一座保存较为完整的墓葬,至今仍然封存。而一号墓则完全打开了,因为在考古发现时,顶部已经大面积垮塌,构造一目了然。这是一座双室墓,仿照前厅后室的格局,原本落葬于后室的骸骨,在发掘时出现在了前室,有可能是被盗,又经历地下洪水冲击,被冲到了前室。在后室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块髹红漆、贴金箔痕迹的朽木,极有可能是棺木遗存。根据墓葬的形制和奢华的葬具,考古学者推断,墓主应该是从河西到此屯戍的高级将领。
遗憾的是,几乎所有墓葬都被盗墓贼光顾过了,盗洞就打在墓葬的穹顶上,有的盗洞引发了垮塌。像样的随葬品自然已经不翼而飞,现存的随葬品,大多是陶罐、钱币之类,也有一些金箔、金首饰幸运地保存了下来。
十四号墓十分特殊,埋葬了多达59名逝者,是分多次埋葬进去的。当时此地没有殉葬习俗,根据DNA检测,这些人大多也并非亲属。他们为何要葬在一起?他们的关系是什么?这个拥挤的墓室背后,有一个怎样的故事?有人推测,他们或许是一个将领和他麾下的心腹。但真实原因,人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令人惋惜的是,所有墓葬中都没有发现任何墓志铭之类的文字,墓主人的信息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
2007年友谊路墓群10座古墓出土后,随即入选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在考古和历史领域引发密切关注。这些墓葬的设计及建造完全源自中原,装饰题材与甘肃敦煌、酒泉等地墓葬的装饰母题相似,砖室墓的分布范围从河西走廊一举向西延伸了一千多公里。2010年启动的第二次发掘,又发现了5座墓葬。这15座墓葬分布地区相近,如今共同成为博物馆聚光灯下的展品。
走在这些墓葬之间,你几乎感受不到这里是西域,距离长安、洛阳已有数千里之遥。因为墓葬的形制是中原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装饰是中原的,随葬品的类型是中原的,人骨DNA是中原的……这里就是中原文化深埋在西域地下十米的一块飞地。
7月15日开馆的新疆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原址展示了15座魏晋砖石墓。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冯伟指着墓砖说,这些墓砖大小十分统一,基本是长约33厘米、宽约18厘米,厚6至8厘米,“与甘肃的河西地区当时用的砖一模一样,应该是当时的一种标准,或者就是河西的工匠来到这里制作的”。
但当地文化也在影响中原移民。比如中原地区罕见的多人多次葬,在此地十分普遍。友谊路墓葬群的砖室墓均为多人多次葬,许多人骨为二次葬,这种多人丛葬和二次葬的葬俗,在塔里木盆地周边汉晋墓葬中流行。而随葬钱币,墓主口含、手握钱币的习俗,却是明显的中原和河西汉晋墓葬风格。汉族人扎根龟兹,葬仪也已经入乡随俗、兼收并蓄。
这些墓葬的主人,当年是如何从中原来到西域,最终长眠于此的?
自从公元前60年,原被匈奴统治的西域地区归于汉朝版图,至东汉时期,龟兹已经成为汉王朝经营西域的中心。随后的魏晋王朝,承继汉朝在西域奠定的统治基础,继续对西域进行有效管辖。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吴勇说,公元384年,十六国之一的前秦皇帝苻坚令将领吕光主持西域军政事务,吕光讨伐龟兹时,见到龟兹国“城有三重,外城与长安城等。室屋壮丽,饰以琅鹩瘛薄?杉笔焙何幕怨曜鹊厍丫跋熘辽睿浅赜ㄒ卜抡罩性:罄矗拦馕巫约旱亩勇栏舱蚴毓曜戎鼙叩母卟懊蟪甲拥芩嬷薄!巴械目赡苡泻游骱雷逵肷碳帧S谑牵性⒑游鞯厍餍械纳ピ嵯八滓脖淮搅苏饫铩!蔽庥氯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