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卡·祖潘季奇的喜剧研究颇具新意。她认为“此世界的构成自相矛盾、因势而变”,笑话即是其缩影。人的意义建构具有偶然性,缺乏依据。笑话的功用在于将这点提升到意识层面。可以说,笑话是藏匿于语言象征秩序内的真实,而该秩序看似自然,实则是现实的理性版本。构成该秩序的能指,实际是随意的符号与声音;若想有效运作,它们必须足够灵活、含混,能够自由浮动,从而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结合,包括荒唐与反常的方式。因此,从逻辑上讲,构成意义的也能构成无意义。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祖潘季奇认为:“普遍的无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
弗洛伊德也持此观点:无意义是意义的根基。雅克·拉康写道:“笑话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利用一切意义实质上的虚无性。”社会现实的建构随形而变,笑话透了这个底,由此也揭露了现实的脆弱性。祖潘季奇评价道:“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笑话都道出了,或者说展示出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与危险性。”此论也适用于亲属角色的有序结构;它是一个象征秩序,由一套确定恰当组合的规则所统御。在本质上,这类秩序若能正常运作,则必能非正常运作。规范该秩序的诸种规则,能够对众角色进行合法的排列组合,也能够产生出非法的排列组合。乱伦即是一例。
阿莲卡·祖潘季奇所著的《怪人来了:论喜剧》(The Odd One In: On Comedy)英文版书封。
社会意义的不稳定性,在局外人眼中或许最为明显。所以,从威廉·康格里夫、法夸尔、斯梯尔、麦克林、哥尔德斯密斯,到谢立丹、王尔德、萧伯纳、贝汉,主导英国戏剧舞台的,是一个个移居来的爱尔兰人。这些作家漂到伦敦,身无长物,唯有兜售其机智与诙谐,进而将其局内人/局外人的混合身份,变为成果斐然的戏剧实践。他们都操英语,其中几位还是英爱混血,对英国本土的社会习俗相当了解,能够做到了然于胸;同时,与那些习俗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令他们能以讥诮的目光,敏锐地发现其荒谬之处。英国人眼中似乎不证自明的假设,会令他们感到假得出奇;喜剧艺术就是从这反差中采撷而来的。自然与矫饰的冲突,是喜剧的恒久主题。最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的,是这些爱尔兰作家。虽然经常流连于英国的俱乐部与咖啡馆,他们却真切地感到,在伦敦文人圈内,自己不过是访客而已。
电影《喜剧之王》(1982)剧照。
可见,喜剧存在的目的,就是颠覆宇宙。此处的宇宙,指的是一个理性的、道德的、美丽的、有序的整体。若此言非虚,则某种意义上,它便是个反讽,因为“神曲(神圣的喜剧)”这一表述意指的就是这个观点。在其形而上学意义上,喜剧反映出准神秘主义信念:虽然看似相违,一切在根本处都与人性相合。《新约》在此意义上便是部喜剧文献,虽然它很清楚,为此信念付出的代价高得骇人,不是死亡,就是自我放逐。舞台喜剧在形式层面保留了秩序与设计感,却用颠覆性的内容质疑这种均衡。似乎形式是乌托邦的,或者合乎天使观,而内容是讽刺性的,合乎魔鬼观。最终,一部喜剧往往从后一状态向前一状态迁移。这个行动或许围绕着象征秩序的某个危机展开。然而,其最终目的是修补、恢复与和解。由此,围绕危机的喜剧让位于围绕宇宙秩序的喜剧。经历一番搏斗之后,天使观战胜了魔鬼观。
原文/[英]特里·伊格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