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简再也不赞叹中国孩子如何会弹钢琴了,因为她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中国“虎妈”的报道。她和“水晶”也疏远了,因为“水晶”也想给孩子买架钢琴什么的。
小镇上颇有几家动物收容所,我和简本打算去领养一条狗。随便什么品种都无所谓,只要在流浪中没经受太大创伤就行,那种狗没法儿养,一见人就呲牙。连狗住的小木房都买好了,摆在门前那块草坪边儿上,我俩一起在跳蚤市场里挑的。可到现在还没有半条狗住进去,反倒不时会有松鼠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
还有就是小区的游泳馆。简每次都去游个尽兴,而且有计划有规律:几分钟蛙泳,几分钟自由泳,几分钟仰泳。她在水里,跟那些在地上跑得汗不熘水儿的美国姑娘一样,有那么一股子我缺失已久的热诚,还有生命力。
我不会游泳。一进水池,就像块石头沉了底。小时候被水淹过几次,实在怕了。所以我在游泳馆都是泡温泉,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的水流抚摩嵴背,刚觉着舒服,就忍不住想各种各样的事儿,心就乱了,哪儿还能解乏呢。说到底,人身上最忙乱的地方还是心。
后来我有心回国,又连接遇到好几次事故,俩人越来越受不了对方,就分了。倒挺干脆,好聚好散。那天简迭好衣物,往行李箱里装,上面贴着一个红辣椒,她南方老家的标志。我俩在一起这段日子,她颇添了些衣衫裙子。有她自己挑的,也有我送的。她那行李箱装不下,我就帮她又买了一个小的。谁能想到最后一次送她礼物,居然是出远门用的行李箱呢。
简走后,我重又开始一个人煮饭,吃饭,睡觉,那种积重难返的单身汉生活。心里难受,尤其是手机一开就是她那张笑脸。家也不愿回了,不敢回了:床单,窗帘,狗住的小木房,太多关于简的零散回忆。“阿房宫”溷过晚饭,办公室又成了最理所当然的去处。
那天傍晚,我把车子开出来,在小区门口等左拐。“水晶”姑娘推着她的婴儿车,在我窗前走过。她插着耳塞,嘴巴一张一合,有点像唱歌,不像是讲电话。她直视前方,没有一点把眼神偏落到我这边的意思。我突然想:假如那个早春的黄昏,我和她在一起了,今天就是两个人在推那辆婴儿车?可那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只看到“水晶”的侧脸,几秒钟,但足已窥见这女人的疲惫和衰败。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前后也就几年时光。但这不过是我的杞人忧天罢了:她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拥有一个生命,照顾一个生命,她肯定比我这个单身汉活得更结实,更有力量……左拐的绿灯亮了,“水晶”和她的婴儿车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和简刚搬来那阵,我俩常去这条夹在小区和公园之间的街上散步。雨过天晴,手握着手,红砖青草的,踩着特舒服。不过我俩却从未在散步时碰见过“水晶”。大概人家也一直故意避着我吧。这他妈一丁点该死的缘分,哪有心思去什么办公室。我把车开上高速,想去那漫无边际的田野里兜几圈儿。
简曾对“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中国俗语背后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问那个蛇变的漂亮女人和送伞的落魄男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告诉她,这对男女结婚了,住在一起,很幸福,不过有一次男人把女人灌醉,女人变回一条大白蛇,男人差点给活活吓死。最后女人——或者说大蛇——被镇到了一座塔底下。我的简皱眉说:“这故事太难受了,我不喜欢。”
从高速下来,我和车子被一节一节的火车挡在田野之外。我下车,抽烟等着。火车呼啸,好像是从天边的夕阳发出来似的,滚滚不见尽头。我已恢复平静。什么狗屁田野也不用去了。我把烟掐掉,调转车头,开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