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1927年出生,她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四,取名为四英。八个孩子,老大老八是男孩,中间的全是“英”。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全靠着父亲做木匠挣点钱养活,一年中,连过年都吃不上饱饭。
每年的年三十,街上的富户会给穷人发米一小袋。穷人都排队去领,领完后就用一种很难洗掉的墨在手背上做个印记,防止这人再来领第二袋。
但四英天没亮就领着姐姐妹妹们去排队领米,领完一趟后,又急急忙忙冲进家,就着盆里结冰的水,用父亲用来打磨的铁工具,对着手腕上的黑墨迹就是一顿猛磨,磨得皮肤上的墨印越来越淡,手终于见了血,她用衣袖擦擦,再用草灰一糊,又排队去再领一袋米。
四英家兄弟姐妹都高挑白皙,大眼、容长圆润的脸,厚耳垂,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长相。住在街上,家有几间陋屋,父兄有手艺,家境还勉强。
除了四英,兄弟姐妹们的亲事都订得早。她一向主意正,要自己见过人,愿意才行。
所以一直到18岁,她才订下亲事。
男方是小地主,比她大十多岁,第一个媳妇因不能生孩子郁郁而终。
地主是家中的独子,老地主已经不在,只有老地主婆和小地主娘娘俩。家中祖宅十几间,天天有肉吃,家中还请了长工。
四英嫁过去,梦想全实现了:现做了好几套新衣,顿顿能吃饱饭。虽然还是要做饭菜、做针线,伺候公婆和男人。但她十二分满意,因为她还可以学认字。
四英认字的兴趣源自她的父兄。那年代的匠人要背鲁班书,因而也认了字。
刚学认字的大哥兴致勃勃地教妹妹们认基本的数字,以及自己的名字这类简单的字。
只有四英会想着认更多的字,但总会被父母骂。父母说,女孩子,学会认自己的名字已经是大福气了,不能浪费做家务做针线的时间,更不能浪费哥哥的时间。
这段婚姻却让她有了意外收获,多认了许多字。
小地主上过私塾,新婚时,两个人如胶似漆。在四英各种明示暗示下,他开始教四英认字。
四英领悟力极强,没多久便认全了账本上的字,地主便乐得教她写字,好让她帮着他记账。
她很爱认字习字,以至于大半年过去,地主就教无可教,她便打起了主意,向隔了好几层壁的教书先生请教。
她给教书先生的孩子送各种吃的用的,和先生的妻子姐妹相称,全为先生回家后那一时半刻的指点。
但先生也没教太久,很快一家人就搬走了。临走前,先生太太倒是留了一堆先生看过的旧报纸给四英,让她多认字,认完了字还可以用来糊墙。
四英的认字水平,也就停在了连猜带蒙地读报纸的水平。
美好总是匆匆,四英的婚姻生活也是如此。总去教书先生家里,这在地主眼里是件出格的事。更何况,嫁过去一年还没怀孩子,这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婆婆开始指桑骂愧,地主开始夜不归宿。
四英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却也不敢明着跟婆婆和男人对骂。说给自己母亲听,母亲却劝她:“不过就是骂一骂,没打你也没少你吃喝,蛮好的了。忍一忍,怀上孩子就好了。”
苦闷的四英只好读那些旧报,偷偷地。通过报纸,她意识到十有八九是男人不能生。
婆婆再骂她时,她掷地有声:“是你儿子不能生。”婆婆追着她要打,却在没多久后,又给地主娶了一个寡妇做二房。二房比四英大了好几岁,长相一般,性子温顺,重点是人家生过孩子,五岁的女儿留在夫家。
没人在事先通知四英,更没人在事后问过她的想法。四英便继续读报。报上有各种各样的文字讲着人间冷暖的故事,读得多了,四英觉得自己好受了很多,能吃饱穿暖的自己过得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