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将将戌时,终于下起雪珠子,打在茅草屋顶上,簌簌有声。
李秋云顶着雪籽去院儿里瞧了瞧,鸡已上笼;大黄卧在偏房屋檐底下,抖着一身长毛;葫芦架子上原本只剩下枯枝败叶,这会儿下了雪,瞧上去倒像零星开着白花。她站了一会儿,觉着暗夜里仿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绵长悠远,不绝如缕,再细一瞧,墙角的腊梅竟像是开了。
她心里欢喜,想凑近去细看,她爹却在堂屋里叫:“秋云,菜!”
李秋云转身进了厨房。
地冻天寒,并没什么上好的菜,不过将各种青菜烩了点肉,盛了一大海碗。
堂屋里一盏油灯,灯芯极小地燃着,一张木头桌子,坐着五六个汉子。李秋云将菜放到桌子中间,将门栓上,防止风雪进来,这才在门槛上坐了,听他们说话。
她爹先尝一筷子,回头道:“咸了,盐多。”又招呼其他人,“丫头不会做饭,趁热将就吃点。”
二叔夹了一筷子,道:“看这菜做的,多水灵。”
李秋云低头一笑,晓得她爹是在谦虚,二叔在圆她面子。
又听另一男子压低声音道:“那咱说好了,我和我二哥守前门;长庚和明祥守后门;二丫头他爹,你和花脸守窗户;等那屋里有声音,我和二哥去踹门,你们听见声音,一起扑进来,把妖精一锅端了。”
秋云支棱起耳朵听。
他们村叫峨眉村,前村儿有个姑娘叫二丫头。不知怎么的,被妖精迷着了。除了二丫头,谁都看不到那妖怪,但能听到两人像恩爱夫妻一样调笑聊天。二丫头也没病没灾,饮食起居与正常人毫无二致,但不管她爹她娘如何劝阻,她都不愿意赶走那妖精。二丫头他爹——此刻正坐在秋云对面长吁短叹,曾花钱请了个道士,也不知是道士法术太低,还是妖精本领过强,竟拿他毫无办法。今天这席,原是二丫头他爹特意摆下的,为着请村儿里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布下天罗地网去把那妖精拿下。
秋云她爹是此地的夫子,忝为军师。
二丫头他爹猛喝一口酒道:“这事传出去,我二丫头算毁了。”
二叔保证道:“咱兄弟几个,你放心,我们今天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
二丫头他爹放心地夹菜。
李秋云心想,就凭你家那阵仗,又请高人作法又请壮汉捉妖,还怕别人不晓得?这不是捂着耳朵偷铃铛——自个儿骗自个吗?
秋云她爹压低声音道:“前几天我也听说一件奇事。说白鹤村的教习先生,晚上到主家花园散步,遇到一年轻貌美的姑娘躲躲藏藏。这姑娘说,她其实是个狐狸精,见月色不错,出来赏花。又见花开得甚好,就想摘几朵回去。没想到却遇到教书先生,只是教书先生立身正直不敢靠近。两人站在那儿说了好一会子话。说到最后,这妖精竟跟教书先生回房了。”
二丫头她爹追问:“后来呢?”
秋云她爹摆手道:“这先生以前督促学生读书习字,严格勤勉,算是个好先生。自从遇着这妖精,听说每天日上三竿不起床,卧房里浪声浪语不堪入耳。哎,这才是真叫毁了。”
二叔追问:“她不是说先生立身正直,不敢靠近吗?”
秋云她爹道:“编瞎话呢。”
二叔道:“比起先生,二丫头这都不算事了。”忽又大声道,“这狐狸精到底是男是女啊?怎么一会儿跟二丫头,一会儿跟个夫子?”
长庚道:“要不怎么说是妖精呢,一会儿女一会儿男,也不奇怪。”
二叔这才放心道:“说得是。”
长庚又道:“我也听说一个事。前村张大傻,平时多老实一个人。说有一天晌午,他拉着板车从咱们村儿去白鹤村买粮食,路上遇到一个后生,俊俏水灵。他寻思这样一个小伙子,路上遇到强盗啥的,多危险。就让小伙子坐上板车,他拉着。不想路上,这小伙子越来越老,到了白鹤村,竟扎扎实实,成了一个老头,脸跟树皮似的。你说人张大傻,好心好意带你一程,你犯得着捉弄人家吗?”
众人异口同声道:“犯不着。”
二叔郁闷道:“这妖精是男是女分不清,是老是少也看不清?难不成他其实是个老头儿?”
秋云她爹道:“保不准!”
众人同仇敌忾,都觉得这妖精不把人当人,你是个妖精也罢,不是个妖精也罢,你想变成人,便一心一意做一个人得了,怎么能三心二意,一会儿是个老头,一会儿是个姑娘,一会儿又是个男人呢?这让大家如何好好做人?
遂再次决定今夜一心一意,替天行道,将这妖怪给捉了,还百姓一个安宁,还二丫头一个清白,还众人一个不会变的妖精。
秋云她爹看看窗户道:“我看快三更了,出发吧。”
秋云站起来,将门打开。
雪不晓得几时已经停了,一轮弯月挂在树梢,将窗纸映得透明发亮,地上白一块黑一块,斑驳陆离,像是老天爷不小心撒下一地细面,却又没撒均匀,此一处彼一处。
二叔打头,众人鱼贯而出。
秋云她爹走在最后,再三叮嘱女儿:“将门栓上,听到动静,切莫起床……外头不安生。”
他说一句,秋云应一句。
临了,他又问:“你若是遇到那妖精……”
秋云道:“我若是遇到那妖精,定打得他头破血流,无力还手。”
她爹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下去,摆摆手走了。